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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31章 强弩之末

  王国血脉

当啷!


兵刃相交,孔格尤又一次狠狠摔倒,大剑脱手落地。


不。


他喘息着,不顾xiōng腹的剧痛,狼狈地爬行,去够他的剑。


他要战斗。


他得站起来。


“费梭给了你多少钱?”


站在他对面的洛桑二世面无表情:“才值得你这么拼命?”


足以改变人生的巨款?


还是扫除后顾之忧的承诺?


孔格尤摸到自己的大剑,轻嗤一声。


钱?


真可笑。


百步游侠竭力拾起大剑,颤颤巍巍起身。


“我是志愿来的,没收钱。”


“那就是私人恩怨?”


洛桑二世麻木地看着咬牙挣扎的对手:


“是我害了你朋友,还是爱人?”


“也没有。”


“那你是为什么?”


孔格尤咬紧牙关,摇了摇头,再度挺身进攻!


还不错——洛桑二世缓缓颔首——对方这一式攻得有模有样,稳定从容,显然从刚刚的快攻不利里吸取了教训。


但也只是有模有样。


叮!


一声锐响,洛桑二世攻出一记意想不到的反击,两人身影一触即分。


相比杀手的游刃有余,孔格尤闷哼着倒退七八步,终究体力不支,不得不以剑拄地,剧烈喘息。


洛桑二世抖了抖剑上的鲜血,步步向前。


不为钱,也不为人?


那就是这家伙头脑发热,想出名想疯了。


“费梭。”


杀手脚步一顿。


“什么?”


孔格尤喘息着,他缓缓扭头,看着周围歪歪扭扭的民居,目光哀戚。


“这里,新郊区永远是这副鬼样子,永远好不了,就是因为有拉赞奇·费梭这样的大毒枭在……”


鲜血从孔格尤的脸上流下,但他神情恍忽,浑然未觉。


“他以为他可以一手遮天,伸伸手指,就把这片地盘划作他的狩猎场,不准居民离开,也不准人出屋,只能躲在屋里瑟瑟发抖,祈祷费梭早点抓住猎物……”


洛桑二世轻轻侧耳。


当然。


他听得见,无数房屋街巷的土墙之后,那些瑟瑟发抖的呼吸声、啜泣声、安慰声……


战斗中,一旦自己忍受不住血渴,冲进那些民居……


杀手看向自己的剑刃。


满脸鲜血的孔格尤咬了咬牙,握住剑柄,撑起身躯。


“……还说是要‘为民除害’,是奉命剿贼,是为了居民们自己好,守护翡翠城的安宁与秩序。”


狗pì。


孔格尤抬头直视洛桑二世,表情苦涩愤恨。


不止如此。


费梭还说,还说只有他可以维护这里的安全,只有他可以制定这里的规则,维护这里的规矩……


只有他可以保护无处容身的新郊区移民,拯救千百无家可归的流浪孤儿……


狗pì。


那一刻,孔格尤像是找回了什么力量,面sè发狠,大吼出声:


“狗pì!”


借着突如其来的一腔血勇,百步游侠愤然起身,再度压上!


铛!


再一次,洛桑二世转身挥剑,轻飘飘地格开孔格尤的进攻。


后者止不住势头,连人带剑摔倒在地上。


再一次,孔格尤晃了晃脑袋,吐掉嘴里的血泥,一寸一寸,艰难地爬向自己的剑。


杀手扭过头,望着在血腥泥泞里如蠕虫般爬行的对手,缓缓摇头。


“如果是这样,那你该去找费梭。”


失血过多让孔格尤眼前模湖,他好不容易摸上剑柄,闻言轻笑出声。


“费梭不是关键,他早晚都会倒的。”


百步游侠挣扎起身,但他虚弱无力,试了两次方才成功。


“关键是,久而久之,人们开始相信了。”


洛桑二世缓缓举起剑,却没有进攻,而是静静地等待对手重整态势。


孔格尤抹了抹脸上的鲜血。


“新郊区的父老乡亲们,他们开始相信,相信费梭才是这里的主人,这里的保护者,开始相信交保护费是应该的,开始相信他在这儿贩毒是必须的,开始相信自己的生计都是他赐予的……”


他们开始相信,费梭都是为了大家好。


他们开始相信,他就是新郊移民最好的代表。


他们开始相信,这毒枭其实是个“本意是好的”的好老大,好首领,好邻居。


他们开始相信,很多事只凭他们自己是做不到的,比如追捕令人闻风丧胆的凶手——“只有费梭老大能做到”、“这就该是费梭的事”。


他们甚至开始争先恐后地加入黑街兄弟会,开始像费梭压迫他们自己一样,压迫那些不愿意效忠他的人。


这是为了生计,他们说。


然后心安理得地变成下一个费梭。


孔格尤激烈喘息,眼神飘忽。


“于是,在他的地盘里,人人都怕他,守他的规矩,遵他的命令,捧他的饭碗。”


勾勾手指,就有无数人前赴后继为他解决问题,追捕翡翠城的重犯。


“于是,人人都怕他。”孔格尤苦涩地道。


怕得不得了。


怕得以为自己其实不怕。


怕得以为那不是怕,只是拥戴和崇敬。


怕得以为所有人都该怕,以为只有怕才是正确的、自然的。


怕得只能一遍遍地欺骗自己,说你其实是爱费梭的,是倚靠他,支持他,且需要他的。


说到这里,孔格尤身体一虚,却在颓然倒地前,被身前的大剑堪堪抵住。


这让他jīng神一振,重新摸上血腥黏腻的剑柄,坚定抬头。


“但唯独我不能怕。”


不能怕他。


也不能怕你。


更不能害怕……自己心底里的怯懦。


他浑身鲜血,却目光决绝,眼神如火,毅然面对眼前qiáng大无匹,连“头狼”费梭都要重金悬赏、全力围剿的杀手。


洛桑二世面无表情:


“为什么?”


为什么唯独是你?


孔格尤哼笑了一声,随即咬紧牙关,拔出大剑。


“因为,因为如果我不站出来……”


如果他不站出来,证明费梭的做法是荒谬的……


如果他不站出来,唾弃、反抗费梭定下的“规矩”……


如果他不穿上破烂的二手装备,去巡视乡里,打抱不平……


如果他不在每次行侠仗义时,都像个傻子一样,大声喊出名号……


如果他不死皮赖脸鼻青脸肿,也要打进、挤进选将会八qiáng,去告诉更多的人……


如果他不站出来,堂而皇之地跨进费梭划定的包围圈,去做那些人们觉得“只有费梭老大能”的事情……


如果他不让所有人都听见,让所有人都看见,看见还有这样一个人——哪怕只是一个被害身亡的警戒官的儿子——愿意站出来,挥舞着曾经属于父亲的武器,去抵抗恶霸,反抗欺凌……


去击破那些“只有费梭可以”的无耻谎言。


如果不让所有人,至少是那些还愿意相信的人,让他们看见还有其他人也相信正义,相信公平,相信费梭不是唯一的选择和代价……


如果他这都不站出来……


“那新郊区的贫苦父老们,还能指望谁!”


站在新郊区脏wū恶臭的小道上,孔格尤挥舞起颤抖的大剑,痛苦而激愤地怒吼:


“谁!


!”


指望身背束缚,苦于生计,面对费梭只能无奈低头的苦命人吗?


指望那些冷面冷血,只知趋炎附势,慕qiáng凌弱,永远只在正确的时刻出现的道德君子吗?


指望那些自以为看透世情,jīng明处事,所以就明哲保身,畏畏缩缩啥也不做的聪明人吗?


指望那些站得远远的,双手干干净净的,除了义愤填膺指指点点之外万事不关己的路人吗?


指望那些身在局中,跟费梭同流合wū,共享利益,还假惺惺地“这是为了大局”的警戒官们吗?


指望那些高高在上,只要不发生在自己眼前,不影响“根本大局”,就心安理得视若无睹的官老爷吗?


孔格尤怒吼着,大剑刮起劲风,直扑洛桑二世!


叮!


一声轻响,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杀手灵活如蛇的剑刃,看着它轻而易举地化解这招苦练十年的“彩虹斩”,再看着它一颤一抖,在自己的xiōng膛上轻轻一点。


他xiōng口一震,先是麻痒,接着射出鲜血。


最后传来的,才是难以忽视的剧痛。


当啷一声,孔格尤的大剑摔落地面。


恍忽中,他咬了咬舌尖,眼神一厉。


还是能指望费梭,这样一个装模作样,用盘剥毒害挣来的脏钱鱼肉乡里,垄断规则,还恬不知耻地自诩为新郊区的救世主的人,能终有一日摇身一变,幡然醒悟?


抑或说,指望那个据说智勇双全仁慈善良,令无数百姓交口称赞,可到了翡翠城却成天只顾争风吃醋和政治斗争,盯着公爵之位和南岸财富,把翡翠城闹得萧条破败民不聊生,而他只要拍拍pì股就能走掉的狗pì第二王子吗?


下一秒,孔格尤狠心发力,双手死死拽住洛桑二世的长剑!


“吾乃——”


他高声怒喝,扑向不禁皱眉的杀手:


“——百步游侠!”


他的声音嘹亮高亢,震撼人心,响彻周围的无数街巷。


洛桑二世不免惊异,但他反应迅速,迅捷后退,只是轻轻一转剑柄,对手扣在剑刃上的十根手指就齐刷刷断开,旋转着落向地面。


但十指齐断没能影响孔格尤。


百步游侠依旧怒吼着,坚定向前冲锋,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:


“惩恶扬善!”


孔格尤反手一张,腋下的衣甲瞬间翻开!


“除bào安良!”


看清眼前景象的一刻,洛桑二世不由诧异。


糟糕。


在机关弹黄的牵动下,暗藏在游侠衣甲下的最后一枚镀银飞刀电射而出!


休!


在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上,它避无可避地扎进血族杀手的xiōng腹。


直直没入血肉。


连刀柄也不可见。


下一秒。


“呃啊啊——”


在不似人声的痛苦嘶吼中,洛桑二世狼狈倒地,死命扒着自己滋滋作响的伤口。


可他从伤口里扒出的,只有一层层的黑血。


以及越冒越多的银烟。


不,不,不……


【血。】


不。


果然,它出现了。


【伤,血……】


不。


在剧痛和烧灼中,洛桑二世面容扭曲。


不!


他死死抵御脑海里的魔音,抓住最后一丝理智,不去看眼前几乎被鲜血覆盖,腥味浓重的对手。


另一边,孔格尤恍忽地看着痛苦挣扎的敌人,想要起身拾剑。


可失血过多早已让他力不从心。


百步游侠无力地闭上双眼。


至少,至少他做到了……


几秒后,血族的嘶吼弱了下去,渐渐消失。


“你是个,咳咳,好人……”


孔格尤缓缓睁眼,却见到洛桑二世半跪在地上,捂着银烟阵阵的伤口,表情痛苦依旧。


“但是,又有,什么意义!”


洛桑二世勐地抬头!


他盯着孔格尤,眼里多了某些东西。


决绝而冷酷。


在孔格尤惊异的眼神下,洛桑二世颤抖着伸出左手,整只手掌只停顿了一小会儿,就狠心探进腹部的伤口!


孔格尤心神一颤。


“嗯嗯嗯——”


在血肉撕裂的剧痛中,洛桑二世咬牙发出野兽般的低沉闷哼,面上青筋bào突。


“你做得,再好,也……没用。”


杀手死死咬着牙,瞪着难以置信的孔格尤。


【血……为什么不……血】


他的兽性闷哼渐渐消失,变回理智的语言。


血管里的原始冲动慢慢麻木,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思维。


好人再多,也没用。


哪怕当官的收税的经商的种地的扛剑的,全都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大好人……


哪怕头顶上,最高的国王是个光辉耀眼、没有瑕疵、不会犯错的圣人、伟人、神人……


哪怕朝堂诸公都是大公无私、两袖清风、明谋善断、眼光长远的能人、干吏、良官……


哪怕这世上每个人都按照理想的意愿,做到最好……


也tmd没有任何意义!


忍着剧痛,忍着欲望,洛桑二世艰难回答:


“该发生的事情,还是照样会发生!”


行会百姓们自我保护,诞生血瓶帮。


底层苦哈哈们悄然集结,酿成兄弟会。


农人们苦心劳作,商人们低买高卖,匠人们jīng工细作,艺人们歌功颂德。


官员们拉帮结派,恩庇侍从。


骑士们拔剑厮杀。


君主们……


都是必然的事。


洛桑二世的左手在身体的血肉里,在无难言的剧痛里,更是在无边的黑暗里伸展、摸索、颤抖。


越陷越深。


无法自拔。


就是找不到出口。


【吸……血!】


突然间,洛桑二世面容一扭,颤抖更甚!


“哼嗯——”


下一秒,他咬牙闷哼,狠心拔出手掌,向外一甩!


被他从体内掏出去的,是数之不尽的黑血和内脏。


以及一把腐蚀变形,不断冒烟的银sè飞刀。


不。


看到这一幕,孔格尤难掩失望,目光暗澹下去。


阻碍消失,洛桑二世身上的伤口飞速恢复。


“就算你今天抓住了我,干掉了我,你证明了费梭和他的规矩都是狗pì……”


杀手站起身来,语句冷漠:


“百步游侠,你还是要输的。”


就像当年,血瓶帮里,贩毒的狗牙博特死了,但是什么用都没有。


小刀子顶上他的位置,接过他的地盘。


费梭吃下他的市场,占据他的油水。


勤比官员换任,qiáng似国王继位。


什么都没有变。


“因为你从一开始就赢不了。”


洛桑二世拾起长剑,冷冷地看着奄奄一息的对手:


“永远,赢不了。”


就像这场战斗。


在天壤云泥的差距面前。


你注定要输。


看着重新完好如初的敌人,孔格尤默默闭上眼睛。


“那就什么都不做了吗?”


洛桑二世眉头一皱。


已是qiáng弩之末的孔格尤深吸一口气,挣扎着爬起身来:


“因为赢不了,就什么都不做了吗?”


“做或不做,”洛桑二世皱起眉头,看着摇摇晃晃的对手,“你都注定要输。”


“不!”


孔格尤勐地睁开眼睛!


他蹒跚着站起身来,固执地靠近洛桑二世。


“父亲,父亲说过,有些事,有些事是永远不会输的。”


有些事。


随着jīng神渐渐涣散,孔格尤的情绪越发激动不稳:


“因为它们……无关输赢。”


洛桑二世沉默了一秒,旋即冷哼:


“我猜,你父亲死了?”


孔格尤顿住了。


这句话像一把刀,直入心腹。


“就死于这愚蠢的信条,对吧。”


洛桑二世不屑地道。


那一瞬间,孔格尤眼神恍忽。


他仿佛再一次回到年yòu时,看见父亲最后一面——他倒在瘾君子的毒窟里,一动不动,浑身血迹,身上还穿着制服,嘴里被塞满了‘阳光’。


还有那把大剑。


那把让父亲骄傲自豪,据说曾在血sè之年的战场上跟北方老硬撼过的双手大剑。


扛起它,孔格尤。


扛起它,你就无所畏惧。


因为你扛起的,不仅仅是它。


孔格尤咬紧牙关,泪水涌出。


“不,父亲活着。”


他一寸寸地抬起头颅,直起腰腹,就像背负着千斤重担。


哪管身上鲜血淋漓。


哪怕双手十指尽断。


“永远活着!”


孔格尤迈动脚步,一往无前。


嗤!


剑刃没入血肉的声音传来。


孔格尤顿住了。


他缓缓低头,呆呆地看着没入他xiōng腹的剑刃。


“若我跟你一般年纪,可能还会被这套说辞感动。”


洛桑二世面无表情,看着刃口破损的长剑,摇了摇头。


该换新剑了。


“可惜,我长大了。”他冷冷道。


孔格尤咳出一口血,笑了。


他抬起头,无比真诚,也无比认真地盯着眼前的对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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